王仲闻(1901——1969年),名高明,以字行。笔名王学初、王幼安,浙江海宁人,著名学者王国维先生次子。曾任中华书局临时编辑。长于词学,曾参与《全宋词》的校订工作。撰著有《李清照集校注》、《唐五代词》、《南唐二主词校订》、《读词识小》及《蕙风词话.人间词话》(校注)等。

中文名

王仲闻

出生日期

1901

去世日期

1969

籍贯

浙江

国籍

中国

出生地

浙江

职业

学者

人物生平

王仲闻(1901-1969),名高明,以字行。笔名王学初、王幼安,据说都是为不得已避用真名而所取之号;台湾曾大量翻印其书,改其名为王次聪。浙江海宁人;王国维次子。

长相酷似静安先生,已故的沈玉成先生首次见到他时,曾取《观堂集林》中那张相片来印证,非常传神地说“子之于父,如明翻宋本,唐临晋帖”。令人感慨的是,时不过三十年,我们现在却只能从静安先生的遗像来缅想幼安先生的模样了。

王先生幼承家学,但中学毕业即入邮局工作。解放初期供职于北京地安门邮局。1957年因参与创办同人刊物《艺文志》而成为右派,遭开除。后经由徐调孚先生推荐,被爱才若渴的中华书局金灿然总经理请到中华,成为一位不在编的临时编辑,一直工作到写下那封给文学组之信的那个时候。

全宋词审稿笔记

王先生精熟唐宋文献,以“宋人”自诩。尤长于词学,其著述除前已述及的三书外,还有《渚山堂词话·词品》点校(署名王幼安)、《诗人玉屑》点校。他用力最勤、真正代表他学术水平的还有两部书稿:一是《唐五代词》,文革中遗失,其前言后记幸存于档案中,经程毅中先生整理,已经发表。二是《读词识小》,约20万言。钱钟书先生曾受中华书局之请看过全稿,称“这是一部奇书,一定要快出版”。但就在中华决定出版并已完成了审读加工的时候,因为与《全宋词》署名同样的原因而暂停付印。文革中遗失。现在我们从《全宋词》的审读加工记录中,可以约略看到《读词识小》的影子。

一九〇二年(清光绪二十八年)一岁

三月,生於浙江海宁盐官镇内西门周家兜王宅。长兄潜明四岁(一八九九年生)。

一九〇五年(清光绪三十一年)四岁

三月,弟贞明生。

一九〇六年(清光绪三十二年)五岁

祖父王廼誉去世。

一九〇七年(清光绪三十三年)六岁

七月,母亲莫氏因产褥热过世。

一九〇八年(清光绪三十四年)七岁

三月,父王国维娶潘丽正为继室。弟纪明、慈明、登明、妹东明、松明均为潘

《全宋词》王仲闻校订

氏所出。

四月,全家移住北京宣武门内新帘子胡同。

一九一一年(清宣统三年)十岁

十一月,辛亥革命爆发,父亲王国维与罗振玉、刘季英等携家口共二十一人东渡日本,住京都郊外吉田山下田中村。合家同行者八人,父母而外及兄弟潜明、纪明、贞明,仆人冯友、钱妈随行。

一九一三年(民国二年)十二岁

三月,罗、王诸家移住京都吉田町神乐冈八番地。

十二月,妹东明生。

一九一五年(民国四年)十四岁

三月,随继母返回海宁,就读海宁第一小学。

一九一六年(民国五年)十五岁

二月,父亲王国维自日本返回上海,就哈同氏广仓学宭之聘。

三月,自海宁盐官移住上海爱义文路大通路吴兴里。父亲亲为择校,与兄潜明、弟贞明拟入上海基督教青年会学校未果,入上海工部局育才公学就读。在读期间,与若干同学组“嘤鸣社”,每一二周作诗一次,评定甲乙。结集有《嘤鸣社诗稿》自抄本二册,今存复旦大学图书馆。《诗稿》附自辑诗词《明月梅花馆诗草》一卷,计收古今体诗凡四十一题,五十八首。其中《蝶恋花》(题画)“露縠冰纨人似玉”一首,为现存唯一词作。

一九一九年(民国八年)十八岁

五月,北京发生五四运动,波及全国。任育才公学学生会副会长,被校方开除,此後被推举为全国学生联合会出版社代表。在离校学生会所开办的免费学校中任髙级班国文教员。十一月九日父亲王国维致罗振玉函谓“次儿等学校事,因值孔子诞辰,学生要求放假一日,午後遂不往,因之斥退四人。表面如此,实际因夏间之学生会次儿因资格被举为副会长,此次开除殆因此故”。

十月,应考邮局邮务员,未取。

一九二〇年(民国九年)十九岁

三月,入上海邮局为邮务生。长妹东明後来追述:‘我们这一代中,二哥天赋最髙,也最爱古籍与诗词,如以他的资质与兴趣,能追随父亲继续钻研国学,日久必有成就。而父亲无视他的爱好与秉赋,竟让他进入邮局,以获得较佳的独立生活工作,当是以自己亲身经历到的宝贵经验为鉴’(《先严王公国维为子女所铺的路》)。

一九二一年(民国十年)二十岁

年初通过甄试,升等为邮务员。

十一月四日父亲王国维致长兄潜明函:“(髙明姻事)本拟明年下半年,而闻陈宅姑娘又入海宁学堂,恐沾染习气,故汝母意欲於上半年办喜事。”

一九二二年(民国十一年)二十一岁

与陈慎初结婚。子女成年者三男(庆新、庆同、庆山),二女(令年、令三)。

一九二三年(民国十二年)二十二岁

五月,王国维入京任清逊室南书房行走。

八月继母、弟妹等入京。

是年自吴兴里迁住新闸路甄庆里。

一九二六年(民国十五年)二十五岁

九月二六日,长兄潜明於上海病逝。长嫂罗孝纯不久“大归”。

一九二七年(民国十六年)二十六岁

六月二日,父亲王国维於颐和园昆明湖鱼藻轩自沉,有遗嘱致三子贞明,谓“汝兄亦不必奔丧,因道路不通,渠又不曾出门故也”、“我虽无财产分文遗汝等,然苟谨慎勤俭,亦必不至饿死”。

七月,与诸弟同具名编次《王忠悫公哀挽録》,天津罗氏贻安堂汇刊。

一九二八年(民国十七年)二十七岁

是年继母弟妹南归海宁。父亲王国维藏书中手批手校书一百九十馀种约七百馀册,经清华国学院同事陈寅恪、吴宓、赵元任诸先生商议,让售北平北海图书馆,馆方给价五千元。

是年在《邮声》杂志发表诗作《己丑除夕赠家兄》、《丁卯展前诗怆然有作即用旧韵》。此後若干年仍有诗词在《邮声》刊出。

一九三一年(民国二十年)三十岁

调入上海邮政总局。

一九三二年(民国二十一年)三十一岁

随邮政总局迁往南京,住慈悲社五台山村。

一九三三年(民国二十二年)三十二岁

十二月,上海《词学季刊》第一卷第三号刊唐圭璋《全宋词编辑凡例》、《全宋词初编目录》。

是年林大椿辑《唐五代词》由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

一九三七年(民国二十六年)三十六岁

七月,全面抗战开始,自海宁接取继母弟妹至上海住海防路崇安里。独身前往武汉。

一九四〇年(民国二十九年)三十九岁

七月,参加为期二周的邮政秘密监察人员培训班,为解放後“历史问题”所从来。

唐圭璋《全宋词》三百卷,成稿於一九三七年,是年由国立编译馆出版。其“缘起”有“王仲闻等辨讹”致谢语。唐圭璋先生在《自传及著作简述》中回忆:‘“初编此书的时候,就承精於目録版本之学的王仲闻帮助搜集资料,校订真伪,商讨善本、足本问题。”

一九四一年(民国三十年)四十岁

升任副邮务长。

家人从上海经香港到昆明,住郊区白龙潭。

一九四二年(民国三十一年)四十一岁

邮政总局迁往重庆,住南岸南桷垭。

一九四五年(民国三十四年)四十四岁

冬,随邮政总局还都南京,住建业村。

一九四七年(民国三十六年)四十六岁

夏,叔父王国华赴台湾大学外文系任教。

是年在《现代邮政》杂志发表《尹师鲁水调歌头》、《刘仲方六州歌头》、《李後主佚词》等多篇《读词杂记》。

一九四九年四十八岁

邮政总局南迁台北,留守上海。弟贞明、纪明、妹东明、女令年前往台湾。是年末,随邮政总局迁往北京。任改组後的邮电部秘书处副处长。

一九五〇年 四十九岁

年初,住西单二龙路郑王府夹道邮电部宿舍。

是年镇反运动中,其有关部门结论竟为“曾经受过特务训练,态度不老实,撤职登记”。

一九五一年 五十岁

将家藏王国维遗稿、批校本及友人致王国维书札两箱百馀种捐送北京图书馆,经手人为赵万里(约抗战前後,赵万里曾促成和经手继母潘氏的另一部分捐赠)。

在邮政部干部审查活动中被定为“特务嫌疑”,从事竖电线杆等惩罚性体力劳动。

一九五三年 五十二岁

屡次对人民出版社出版物提出书面意见,受到关注,该社王子野、范用拟将其调入任职未果。

是年调往地安门外邮局,在服务窗口收寄邮件,住东直门外八条下坡十九号邮局宿舍。虽事务繁剧,仍於业馀时间努力治学。

在《中国语文》第八期发表《统一译名的迫切需要》。

一九五五年 五十四岁

夏承焘《唐宋词人年谱》於是年初版。一九五六年十二月夏承焘为是书所撰‘承教録’谓‘此书问世一年,屡荷四方读者惠书督诲。惠州张凤子先生,北京王仲闻先生,皆未尝奉手请益,乃承费日力为细校再过,各举谬误多处,盛意尤可感激’。

是年邮局肃反运动小组审查结论“不是反革命分子”。

是年初,为人民文学出版社标点《唐才子传》,用时一周,得酬五十元。

一九五六年 五十五岁

七月二十二日,在《光明日报》发表《关於李煜词的考证问题》。

十一月二十七日,夏承焘接人民文学出版社顾学颉函,夏氏日记载‘王静安先生嗣君仲闻,甚爱予词人十谱而有所补订,欲与予通函云云。即作复书,附去与王君书’。此後屡有书翰往来论学。

十二月十九日,夏承焘复接得王函,谓‘“著有《南唐二主词校订》、《阳春集校订》,又有《唐五代词校辑》,收敦煌曲子、《乐府诗集》之近代曲辞及易静《兵要望江南》等,需两年完稿。又欲辑一词抄,收《全芳备祖》、《寿亲养老新书》、《通用启札截江纲》、《翰墨大全》、《永乐大典》以及宋元方志谱录中之词汇为一书。又有《宋元词话抄》,积稿盈尺,无精力完成”。

一九五七年 五十六岁

一月六日在《光明日报》副刊《文学遗产》发表《改编全唐诗草案的补充意见》。此文为对於河南大学李嘉言《改编〈全唐诗〉草案》的回应,李文发表於1956年12月9日《光明日报》副刊《文学遗产》。

三月九日,夏承焘入京开会,与相见,谓之“朴质笃厚,想见静安先生”。

四月三日,《读唐宋词论丛》、《论〈尊前集〉之选辑时代》二文寄达夏承焘,定《尊前集》当编於北宋,不能早於仁宗,晚於神宗。夏次日日记谓‘“君治学细心踏实,自愧不如”。同月夏承焘《唐宋词论丛》之《承教録》中述及,计举正二十事。是月,标点本《唐才子传》由古典文学出版社出版。

六月,《南唐二主词校订》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以明万历庚申吕远墨华斋本为主,参考王国维《南唐二主词校勘记》,李璟、李煜词作历来真赝杂陈,文字多讹,是书据所见各本互校,并以各种选本、笔记、诗话、词话及互见各词之总集、别集参校,“综合旧说,间参新见”。

是年欲调往兰州大学,夏承焘又推荐入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皆未果。又拟办同人刊物《艺文志》。在“反右”运动中,受到不公正的处理,被追究“历史反革命”问题,口头通知:是右派但不宣布;不交地方监督,强制退职。在南海艇队工作的次子王庆同、在武汉测绘学院就读的三子王庆山,均被划为“右派分子”。

前此数年间,时常接济嫠居北京的长嫂罗孝纯。

一九五八年 五十七岁

三月,《诗人玉屑》点校本由古典文学出版社出版。

五月,寄夏承焘《李易安集》目。

八月,夏承焘来函请写寄明吴讷《百家词》本《汪水云集》附録旧宫人送水云南归词十三首,九月十五日钞成寄达。

十二月十三日,有函致夏承焘,谓《李清照集》尚未脱稿,《全宋词》中间题不少。

是年清华大学因校内基建,通知将王国维墓迁出。

一九五九年 五十八岁

四月十一日,夏承焘入京,往访,告知所辑《唐五代词》将由中华书局出版。

四月十五日,夏承焘、唐圭璋同在北京图书馆同日与王仲闻、黄盛璋谈李清照材料事。

六月,唐圭璋完成《全宋词》初步修订,交稿中华书局。并建议由王仲闻任责任编辑。此後‘六载辛勤,全力以赴’(唐圭璋先生语)。是年受中华书局邀为《全唐诗》断句和审稿,得酬金180元。

是年经齐燕铭、金灿然指示,入中华书局文学组任‘临时’编辑,组长为徐调孚,中华给付月薪八十元。

是年起至一九六一年冬每月写思想汇报交中华书局和派出所。

一九六〇年 五十九岁

一月十六日,王国维墓是时迁入北京市西郊福田公墓。

四月,《全唐诗》点校本由中华书局出版,点校说明署’王全’,即王仲闻、傅璇琮。同月,标点本《渚山堂词话》、《词品》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惠风词话·人间词话》校点本同月再版,均列入《中国古典文学理论批评专著选辑》丛书。《惠风诗话》署’王幼安校订’,《续编》二卷辑自况周颐各种杂著。於原著考订未周处,并酌加附注。《人间词话》署’徐调孚注、王幼安校订’,分定稿、删稿暨附录三编,为《人间词话》最为通行的版本。前此徐调孚曾於开明书店出版《人间词话》校订本(一九五五年中华书局重印),是本即以徐本为据,注释中按语均为校订者所加。

九月一日,唐圭璋致函龙榆生,谓‘《全宋词》弟亦无力整理,去年交与北京中华书局修订,编辑部托王仲闻整理,费尽他九牛二虎之力。彻底修订,修改小传(本来只是沿袭朱、厉之书),增补遗词,删去错误,校对原书,重排目次,改分卷书,在在需时。现闻已大致就绪,不过出书恐又在明年矣’(此函《近代词人手札墨迹》系於一九六一年九月一日)。

是年由不定期前来书局改为全日上班。继续修订《全宋词》,自二百○四卷本《翰墨全书》书辑出佚词三百十五首。

一九六一年 六十岁

六月三日,夏承焘日记载来函,谓近为《全宋词》补词一千六百首,改正补充小传三四百人,举出错误不下三四千处,今年尚不能出书。

十月,《读杜心解》标点本由中华书局出版,为主要整理者。

是年中华书局自东总布胡同搬迁至翠微路。因家远,常住宿集体宿舍,与青年编辑沈玉成过从较多。

夏承焘《唐宋词人年谱》於是年出版,屡引其说。

一九六二年 六十一岁

上年《李清照集校注》完稿,辑词、诗、文为三卷,附録《李清照事迹编年》暨《李清照著作考》。元旦撰成《後记》,致谢学人包括夏承焘、黄盛璋、邓之诚。

一九六三年 六十二岁

三月,长女王令年客死台湾。新编《李清照集》在上海出版後,有所商榷,增入《李清照集校注》稿中。

四月,《李清照事迹作品杂考》刊载於《文史》第二辑。

一九六四年 六十三岁

四月五日,夏承焘来函,谓应将施蛰存《唐宋金元词拾遗》相关者补入《全宋词》,又谓《全宋词》题名应唐、王并列。

五月,《全宋词》新版基本完成修订,以中华书局编辑部名义撰写《出版说明》。前言由唐圭璋、王仲闻同撰。

是年《古典文学研究资料汇编·杜甫卷》由中华书局出版,署“华文轩”名。

是年《李清照集校注》在人民文学出版社排成纸型,但未能出版。

是年前後,中华书局党组发出公函给南京师范学院党委,对新版《全宋词》的署名方式,提出拟采用“唐圭璋编、王仲闻补订”的办法,并请征求唐圭璋意见,唐先生表示同意,但终未能通过相关政治审查。

是年,在补订《全宋词》过程中所撰宋词札记《读词识小》二十馀万言,曾经钱锺书先生审读,由中华书局沈玉成完成技术加工,但格於当时政治形势未能出版,原稿在文化大革命中遗失。

是年,罗继祖入京参加校点二十四史,与相过从。罗氏《海甯王氏後人“文革”後所遭遇》记》称:“我识高明丈即於一九六四年在北京翠微路参与中华书局校点廿四史时。丈对词学造诣精深,局中正重校唐圭璋《全宋词》,经丈核订,举证若干,读者叹服。公退接谈,公私并进,觉与乃翁风范不远。为言先兄不禄,嫂氏尚在盛年,宜再嫁。其说甚是”。

一九六五年 六十四岁

一月十七日,继母潘丽正在台湾去世。

二月二十五日、三月二十五日,先後为逯钦立编《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提交审稿意见。

六月,新版《全宋词》出版。全书録入词人一千三百三十馀家,词作一万九千九百馀首,另有残篇五百三十馀首。凡三百七十馀万字,引用书目多达五百四十二种。

一九六六年 六十五岁

九月二十三日,中华书局在文化大革命受到直接冲击,被清退。二十五日致函文学组,交代未尽事宜。时《唐五代词新编》已基本成稿,在运动中遗失。

一九六七年 六十七岁

家居。仍废寝忘食,专意从事著述。

一九六九年 六十八岁

一月十九日提交的交代材料称“我在中华书局工作时,曾准备写若干稿子,有的已写了一部分,有的已接近完成。自领导通知我以後我写的东西不能再出版以後,我已以一部分捐献国家,已蒙接受。将来这类东西不知有用没用。我准备写完它,决不因我的东西不能出版就撒手不干了”、“已写好部分约有一百馀万字”。

是年冬,因“朱(学范)、谷(春藩)特务集团”案牵连,被专案组隔离审查。

十一月十二日,服毒自杀。子女均在外地,身後文稿、图书散失殆尽。後来发还者仅旧版王国维集一部。

一九七〇年

二月,夫人陈慎初於海宁乡间去世,终年七十一岁。

一九七九年

三月,邮政部平反“朱(学范)、谷(春藩)特务集团”案。

十月,《李清照集校注》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学者称“博大精深”、“古籍整理之典范”。唐圭璋在得知出版消息後,通过出版社联系到王氏後人,以申吊慰。

一九八○年

一月二十二日,叔父王国华在台湾去世。

六月二十五日,赵万里在北京去世。

一九八一年

五月九日,徐调孚在四川江油去世。

九月,《夷坚志》校点本由中华书局出版。生前曾任此书编辑,并自《永乐大典》中辑出轶文。

是年,《文学遗产》第一期刊载岳国钧《玉中之瑕——谈〈李清照集校注〉的注释》。

一九八六年

五月,前中华书局同事沈玉成作《自称“宋朝人”的王仲闻先生》。收入中华书局七十五周年纪念文集《回忆中华书局—1912-1987》。

五月十一日,夏承焘在北京逝世。

一九八七年

二月二十日,《唐五代词新编前言》刊载於《古籍整理出版情况简报》第一七一期。编者按称‘“中可以看出他在古籍整理工作中严谨的态度、严密的方法,对我们研究唐五代词以及整理古籍工作都不无借鉴意议”。《前言》为生前未成著述《唐五代词新编》仅存部分,由程毅中在中华书局档案中发现。

曾参与编辑的《元诗选》初集、二集、三集分别於是年1月、7月、10月出版。

一九八八年

遗稿《长短句词盛行之时代辨析》刊载於《文学遗产》一九八八年第二期。此文原为《唐五代词新编後记》的部分未完稿,程毅中在中华书局档案中发现。

一九九○年

十一月二十八日,唐圭璋於南京去世,终年九十岁。

一九九九年

一月,中华书局《全宋词》简体字版补署“王仲闻参订”。

四月,中华书局徐俊撰文《王仲闻——一位不应被遗忘的学者》,刊载於《书品》一九九九年第二期。

二〇〇二年

十二月十四日,与妻陈慎初合柩入葬海宁殳山公墓。

二〇〇九年

九月,《全宋词审稿笔记》由中华书局双色影印出版,署王仲闻撰、唐圭璋批注,计五十万字。刘尚荣先生以中华书局编辑部名义所撰前言,对二位学者的治学和合作均予髙度评价。

十一月十二日,海宁举办纪念王仲闻逝世四十周年学术研讨会,陈尚君等专家学者和王氏家人出席会议。

主要著作

王仲闻,王国维先生次子。名高明,以字行,曾用笔名王学初、王幼安。早年中学肄业後即遵父命入邮局,先後在上海、南京、重庆、北京工作,积年累迁为副处长。斯时自述称“服膺孔子学说”,专长为“旧文学中之词学”、业馀爱好“研究词章,浏览各种有关古书”,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以前,无学术著作发表,曾辑《宋词长编》,未刊。

五十年代初将所藏王国维遗稿、书札捐送北京图书馆。

一九五九年进入中华书局为“临时编辑”,先後参与《全唐诗》、《全宋文》、《元诗选》的编辑工作,有《南唐二主词校订》、《李清照集校注》《全宋词审稿笔记》等著述行世,在并世同人中以博闻强识称,於唐宋文献尤有笃好深诣。一九六九年文革中受迫害弃世,遗稿、藏书等多已散失。

南唐二主词校订

兹据本人档案、学术著作、中华书局审稿纪録、友朋回忆文章等材料撰作生平著述简表,以为世人了解其行实、治学、交游之助。谱中时日俱依公历,所记年岁按虚岁计。所涉人名,为省篇幅,均不加尊称。右图的《南唐二主词校订》,系南唐中主李璟、后主李煜撰;原书约成书于南宋,后世续有辑补,但均真伪杂陈,文字异同甚多。有鉴于此,王仲闻先生以明万历庚申吕远墨华斋本为主,参考王国维《南唐二主词校勘记》,搜罗各种版本及选本、笔记、词话等以订之;并将原书未收词作的校勘辨伪、散见各书的二主词评语和本事、各家序跋及有关考证资料等附编于后,成《南唐二主词校订》一书,于一九五七年六月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此书之出版,可谓王仲闻先生就是南唐二主和后世研习南唐二主词者及其他诗词爱好者的绝大功臣了。

社会评价

王仲闻:一位不应被忘却的学者

徐 俊

予生也晚,王仲闻先生在我现在服务的中华书局文学编辑室上班的时候,我还是个未开蒙的孩童。到了上大学,读中文系,同学少年,于古代作品最钟情于词,“豪放”不论,单说“婉约”,无过于南唐后主李煜和易安居士李清照了。但那个时候读书只知寻章摘句,手捧《南唐二主词》与《李清照集》,哪里懂得它校订的精审、注解的翔实,更不理会两书的整理者王仲闻为何许人了。

到中华书局工作后,先知道周振甫、杨伯峻先生这些熟悉的名字竟都是中华的同事,慢慢地又知道了一些故去的人,其中就有文革前担任文学组组长的徐调孚先生和在文学组工作过的王仲闻先生。同事中的前辈经常地说起他们,比如关于王先生,中华版《全唐诗》点校本卷首的点校说明,写于1959年4月,署名“王全”,前辈们告诉我们,“王全”者,王仲闻、傅璇琮二位先生也(浙江话“璇”、“全”音近,徐调孚先生代拟的署名)。中华版《全唐诗》是清编《全唐诗》的第一个整理本,王仲闻先生负责全稿的审订,做了大量的工作。现在一些不法出版者将中华版改换标点版式,却声称所据为扬州诗局本,实不知二者之间的区别在在皆是也。中华版文学类图书中,不少部帙和难度都很大的书都经过王仲闻先生的加工,甚至由他直接承担整理,如《元诗选》、《古典文学资料汇编》各卷,特别是王先生倾注了两年时间全部精力参与修订的《全宋词》。

“文革”伊始,1966年9月25日,王仲闻先生在当面交代完所承担工作后的第三天,又给文学组写了下面这封信:

文学组:

前日依照电话来局并照你们提出的办法,将经办东西交代。觉得当时手续过于简单。如文化大革命运动结束后,万一其中有一种仍可考虑出版,则新接手之人不明经过,工作不免要麻烦一些。我想将各种稿件情况说明一下,请不要嫌我啰嗦:

(1)夷坚志:断句已全部复核改正。未办完者,为补遗。补遗仅就《永乐大典》补了若干则。宋人书中还有,能忆及者有《方舆胜览》、《景定建康志》、《咸淳临安志》等等,此外还有《异闻杂录》、《清波杂志》。以上仅仅是我平时读书所知道的,不能完备。

(2)元诗选:大约已复核了初、二两集。有些有疑问(文字),未曾查各家集子;有些墨钉可以补,也没有查。

(3)陆游集:原拟考虑作注,尚未决定,也没有动手。

(4)李杜资料:杜甫仅剩清代没有编。李白则全部未编(唐宋编了一部分)。

(5)唐五代词:原来在编引用书目,没有完成。目录也没有确定。内容取舍,我想从严,把一些伪作以及后人依托之神仙词,或虽是词而不能算作文学作品者,一律不收。今年学习紧张,没有能够提出来在组内讨论。原稿还需要加工(主要是复核作品之出处,原稿有错误),最好以《唐音统签》参考,出自《全唐诗》者可以改为《唐音统签》。原来我私人编了一张《唐五代词人年表》,记得放在稿内供词人小传参考(生年卒年登第年大都可凭此表,不必另行搜罗),前日没有见到。我手边并没有。小传还没有全部注明来源。

我还有一些自己的废稿,一部分是《兵要望江南》里的词,没有抄过。因为想整个不收。现在也寄给你们。如其没有什么用处,将来退还我好了。

敬礼

王仲闻 66.9.25

在信封的背面,王先生工整地抄录了毛主席语录四行:“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现在读这封信的感觉不免有些悲凉,“文革”没有像王先生期望的那样很快结束,而王先生却在1969年离开了这个世界。

现在王先生信中提到的书稿有的已经出版,除了《唐五代词》稿于文革后期遗失。但在中华书局的出版物上,没有王仲闻的名字。他生前出版的《南唐二主词校订》和校注《蕙风词话·人间词话》(署名王幼安,与徐调孚合作),出版者都是人民文学出版社;《李清照集校注》,1964年已经打好纸型,到1979年才由人文社正式出版(署名王学初)。王仲闻的名字已渐渐不为人所知。最近,中华书局出版了《全宋词》的增订简体本,在该书的作者栏里郑重地补上了“王仲闻参订”的署名。

即使是专门研究词学的人,对《全宋词》四十年代的初印本和六十年代的修订本之间的差异,也不会关注了。但要说及本世纪词学文献的整理和研究,《全宋词》的修订出版实为绕不开的大事,其本身的价值和对此后词学研究的意义,同类书中有哪一本可以相比呢!

前后两版的《全宋词》可以说判若二书,当然其中唐圭璋先生作为编者贡献最大,这也是唐先生词学生涯中最重要的成果。另外从中华书局的书稿档案中我们也不难看到王仲闻先生在修订过程中所起的巨大作用,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没有王先生的参与,《全宋词》难臻如此完美之境。这里从王、唐二先生往返商榷的原始记录中随手摘出两则,以见一斑。以下是王先生的话:

《至元嘉禾志》卷三十一有吴潜《效东坡作醉翁操》一首,前有序云:“予甥法真禅师以子瞻内相所作《醉翁操》见寄,予以为未工也,倚其声作之,写呈法师,知可意否。谢山醉吟先生书。”此谢山醉吟先生,不知何人,不似吴潜自号。按陆放翁《入蜀记》卷一言本觉寺(为抵秀州上一日午后泊本觉寺,殆在嘉禾境内)有小碑,乃郭功甫元祐中所作《醉翁操》,后自跋云:“见子瞻所作未工,故赋之。”元祐中人称东坡为内相,南宋人无以此称东坡者。(内相乃翰林学士之别称,与内翰同,始于唐。)疑此词乃郭功甫所作,非吴潜作。故彊村曾据《至元嘉禾志》录履斋佚词,而不及此首。谢山醉吟先生之称,不见于《自号录》,疑是功甫自号。

最後王先生问:“如先生同意此说,当补作郭功甫词。”唐先生答云:“同意补作郭功甫词。原来我看序与标题不合,曾怀疑过,但不能知何人之误。”这是王先生在辑补佚词、鉴别作者方面所做工作的例子。再看一则关于宋代另一位女词人朱淑真的时代编次的例子:

朱淑真不知为何时人。《全宋词》原编在卷151,在李石之后、刘学箕之前,似有问题。朱之时代至少在淳熙以前(其时朱早已死,此据魏端礼《断肠诗集序》),而刘学箕则为庆元间人(有己未年所作词,即庆元五年所作)。

唐先生答云:“知在淳熙以前,当据此提前。”关于朱淑真的时代,后来王先生续有所得,在另一则记录中王先生说:

朱淑真为何时人,迄无有人考定。蕙风据诗集中“魏夫人”,定为曾布同时人,也不一定可恃,以曾布妻魏夫人以外,或另有其他魏夫人也。惟魏端礼编其遗集《断肠集》乃在淳熙年间,可为朱卒于淳熙以前之铁证。兹查《乐府雅词》卷首“九重传出”之集句《调笑》,内有“黄昏更下潇潇雨”句,殆即朱《蝶恋花》中“黄昏却下潇潇雨”句。是朱虽未必与曾布同时,其为北宋人,殆无可疑。兹据编于北宋崇观年后、宣政年前,虽无确据,或无大谬。

近几年学术界对朱淑真的研究成果多了起来,其诗词集也已有多种整理出版。关于她生活时代的考证虽有所深入,但南宋说、北宋说,仍然未成定说。我曾粗略地看过各家的举证,竟没有提到《乐府雅词》集句《调笑》的,而这恰恰是《全宋词》编次的依据。

像上面这样的加工记录,保存下来的约在千条左右,近十万言。王先生将审读加工中发现的问题逐一条列,寄请唐先生阅复,大凡全书体例、编次、词人小传、词集版本、存佚互见、辑佚补缺等等,有关《全宋词》的方方面面,无不涉及。征引浩博翔实,态度谦虚审慎,让我们这些后来者叹服之外,唯有愧汗。在我们的作者之中,已很少见到如此精熟文献的人;在我们的同行和同事中,又哪里还有这样为一本书的审读投入如此多的学识、智慧和精力的人呢!《全宋词》修订出版前,中华书局与唐圭璋先生以及当时的南京师院党委商定,采用“唐圭璋编,王仲闻订补”的署名方式,唐先生欣然同意。但时不多久,“文武之道”弛而复张,文化部下达了某项条例,规定若干种人的名字不得见诸社会主义的出版物中。这样,一位学者一生的积累和两年的辛勤劳动,就如此这般地被一笔抹净。在至今已经重印七次六万馀册的《全宋词》中,一直没有“王仲闻”三字的踪影。这次简体本的署名,可以说是还了历史一个真实。

在前面这些传之口耳、录自档案的文字之后,往下似应将一般个人履历中不该遗漏的姓名字号生卒年里作点归纳,好为现代学人“录鬼簿”提供点素材。

最后我想借此机会许一个私愿,以作本文的结束。但愿这份凝聚了王仲闻先生学识和劳动的珍贵的审读加工记录有机会整理出版,一方面《全宋词》中不少的结论,其所以然者,均保留其中,对词学研究自有其本身的价值;另一方面,像王仲闻先生这样的学者、这样的编辑,大而言之对学术的贡献、小而言之对中华书局的遗泽,实在是值得后人缅怀和追慕的,谁说不是呢?

1999.3.2.六里桥

自称“

宋朝

人”的王仲闻先生

沈玉成

1960年春,我在门头沟山区下放劳动一年之后回到东总布胡同中华书局.在办公室坐下没有几天,就听有人在闲谈,说今天王仲闻要来。我并不知道王仲闻是何许人,所以并不在意。坐在对面的傅璇琮兄看我茫无所知,特意提醒我说:“他是王国维的儿子,在这里搞《全宋词》。”我这才有点吃惊,打起精神要看看这位先生究竟是什么样子,以弥补一点没有见过王静安先生的遗憾。过不多久,来了。是个老头儿,身穿人字呢夹大衣,手提一个书包,步子挺轻健。进门以后就正襟危坐在徐调老的桌子边,谈了一些我不甚了然的事,接着就拿起书包走了。他给我的第一印象是长得很象他父亲。为了印证,我还特地跑到图书馆找出《观堂集林》中那张相片看了一下,果然子之于父,如明翻宋本,唐临晋帖,在很大程度上满足了我的好奇心。

当时他大约是一星期来一趟,交几本《全宋词》,又取走几本。每次来去匆匆,加之听说他是丁酉同榜,于是乎我就很有戒心,没有和他交谈过一句话,以避嫌疑。约摸来过十趟八趟,有一天他又来了,神情颇为颓丧,告诉调老说:“我不能做了。街道上要我丁乡劳动去唉。”调老一听也傻了眼,说:“你不要忙。今天先回去,等我找领导反映一下。”过了几天,一上班,调老就召集全室人员,以一种有节制的高兴宣布:“从今天起,王仲闻就要来上班了。这个人政治上有问题,不过学问是很好的。大家业务上有问题可以问他。”从此,王仲闻先生就成了中华书局的“长期临时工”,每天上下班。

关于王仲闻先生之所以来中华以及他的“政治问题”,开头颇为神秘,尤其对我和璇琮兄这样的人来说,更属于不应该知道的范围。只是后来跟王先生熟了,听他自己讲一点,又从调老和赵元珠同志情绪高兴的时候听说一点,这才了解一个梗概。情况大致是,这位先生1901年生人,名高明,以字行。幼年很调皮,静安先生认为这个儿子没有什么出息,就在他中学毕业以后送他进了号称“铁饭碗”的邮局。在邮局因为工作认真,被提拔到邮检部门工作。这个部门向由中统控制,与反动政治的关系较为紧密,凡是干这一行的都要进一个什么训练班。于是这位王先生就和“特务”两个字沾上了很难说清楚的关系。解放后,他被留用,作为一个普通职员在地安门邮局卖邮票。然而锥处囊中,王仲闻先生的价值由于他的《人间词话校释》而开始被人认识。也由此,他就有点不安分了,心里老惦着做学问,1957年居然要和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几位同志办一个同人刊物《艺文志》。当时凡是牵涉“同人刊物”四个字的人,统统被疏而不漏的天网打尽,成为右派。邮局对王仲闻本来就极不顺眼,碰上这一案,干跪一脚踢开。被开除以后,断了经济收入,可是人是要吃饭的,就免不了作些奔走。不知道由于什么关系,他的情况竟然被爱才若渴的齐燕铭同志知道了,并推荐给了另一位爱才若渴的金灿然同志,这才把他找来审核《全唐诗》的标点。时隔不久,唐圭璋先生修订《全宋词》的工作完成,稿子交到中华书局。唐先生和王先生是旧交,唐先生在来信中提出,有些资料在南京看不到,希望王先生帮他在北京查找一下,同时尽可能地复核全稿。其时《全唐诗》已经完成,王先生接着就搞《全宋词》。街道要他下乡劳动,调老一着急,跑去找金灿然同志。灿然同志当即让人事部门告诉街道,这个人是我们的临时工,不能下乡。为名正言顺起见,王仲闻先生就来到中华书局上班了。

中华书局敢于使用王仲闻,使我对燕铭、灿然、调孚同志增加了一层敬佩。尤其是灿然同志有一句朴素的名言:“他有这个能力,我们为什么不让他干?”这个“他”是泛指,不仅对王先生一个人,也包括了像我这样能力不大而还肯干点事情的人。明知要担风险,可是出于对事业的责任感、对学术的尊重和对人的理解,他就是要那么干。灿然同志在“文革”中的一条大罪是“招降纳叛,重用牛鬼蛇神”,为此被迫作了不知多少次的认罪检查。不过我想他口头上可以认罪,心里却一定是异常坦然的。

还有一个小插曲也值得一提。王先生被“开除公职”,究竟是根据什么罪状,戴的什么“帽子”,他自己也稀里糊涂。不过他一直以“右派分子”自居,开会自报政治家门,发言还很踊跃,然而往往文不对题。到1962年,有关的同志把他叫去,告诉他;“你不是右派分子,以后不要说了。”他这才如梦方醒,回到办公室,告诉别人说:“我原来不是右派分子唉。”我们在窃笑之余,又不免有点辛酸,原来一个人的政治生命可以近似于玩笑式地处理!至于和“特务”的关系,至今仍然是一本糊涂账。不过我当时确曾想过,找这么一个不知世事、只会念书的人当特务,这就无怪乎国民党要完蛋了。时至今日,证之以“右派分子”的滑稽剧,这顶“特务”帽子从何处飞来,也不难想见。不知怎么搞的,每当我后来回忆起这件事,总要和“文革”中把我一位号称“老夫子”的学长打成“五·一六”联系起来,因为我坚决相信,“五·一六”这个组织如果确实存在,哪怕中国人都死绝了,它也不会去找这么一位把高邮王氏父子奉为偶像的迂拙学者。

话说回来,王仲闻先生端坐在办公室里,开头震于他是“名父之子”和怵于他的政治身分,大家都敬而远之.不过硬安上去的“政治”常常经不起“人情”的销融。逐渐,大家发现这个人对人并无戒心,更无架子,还喜欢用他的海宁官话说几句不很可笑的笑话,因此就熟悉起来,并尊称为“王先生”,包括调老、赵元珠同志也都这样称呼。

当时我们刚从大学毕业不久,自以为见过世面,加上少不更事,都或多或少有些狂妄。对王先生,起初也认为他不过从小受到静安先生的启蒙熏陶,基础厚实,但长期在邮局,学术上的成就不能很高。但是没有多久,王先生深厚到令人吃惊的学力就把我们完全“镇”住了。可以不夸大地说,凡是有关唐、宋两代的文学史料,尤其是宋词、宋人笔记,只要向他提出问题,无不应答如响。一句宋词,他能告诉你词牌、作者;一个宋人笔记的书名,他能告诉你作者、卷数、版本。他不但熟于宋朝,而且喜爱宋朝近于入迷。我们和他开玩笑,说他是“宋朝人”,他毫不以为忤,反而非常自得,以后就经常自称“宋朝人”。对唐诗也同样熟悉,有一次李思敬兄搜集了一些有关标点的材料,有一句“滴露研朱点《周易》”,出处遍找不得,拿去问他。他拿起笔来就写出了这首唐人律诗的全文。这首诗的作者既非名人,诗中也无佳句,从来没有人提过,当时我们面面相觑,感到真亏他怎么记得的。后来从东总布搬到翠微路,他因为回家路远,常常睡在四楼集体宿舍里,我和他晚上总一起在办公室看书。有一次他看我在背《北征》和《韩碑》,就说:“我年轻时候也背过,现在不知道记得不记得了。我们一人背一句试试看。”我心里不服气,要他背上句,我背下句。试验的结果,他竟是一句不差。时隔二十余年,我自己很少再接触过老杜和李义山,两首长篇古诗也忘得差不多了,可是王先生和我对背这两首诗的情景却仍历历如昨。

王先生对经部和史部也很熟悉,《尚书》和《周易》可以随口背诵。《辛亥革命烈士诗文选》的注释,是一位中年学者做的,由于一无依傍,难度比较大,但成果可以称得上平妥精当。发稿前请王先生通读一遍,还是被他找出好几处不易发现的问题。现在记得的,“太白”,旂名,原注引《国策》,当引《逸周书》;“豺狼当道,安问狐狸”,原注引《后汉书·张纲传》,当引《汉书·孙宝传》。这显然是全凭记忆,因为工具书上所引出处都作《国策》和《后汉书》。

王先生在中华书局所付出劳动最多的工作无疑是《全宋词》的订补。自从唐先生交稿以后,王先生就接手这一工作。唐先生以一人之力,在解放前极为困难的条件下,钩沉索隐,编纂了这一部有宋一代的词总集;解放后又以更高的要求和更严肃的态度重新编定。这种献身于学术的精神,可以与前此的严可均和后此的逯钦立先生鼎足而三,《全宋词》也将永远成为古籍整理史上的一块丰碑。然而知也无涯,而个人的力量有限,唐先生的严肃和虚心正是在主动约请王先生为之订补而得到了更完美的体现。据我所知,在王先生订补期间,这两位学者之间的书函往来一直不断,商量切磋,无非都是为了把这部书出得更好。王先生没有辜负老友的嘱托,倾其全部心力足足工作了四年,几乎踏破了北京图书馆的门槛,举凡有关的总集、别集、史籍、方志、类书、笔记、道藏、佛典,几乎一网打尽,只要翻一下卷首所列的引用书目,任何人都会理解到需要花费多少日以继夜的辛勤。王先生的劳动,补充了唐先生所不及见到或无法见到的不少材料,并且以他山之石的精神,和唐先生共同修订了原稿中的若干考据结论。应当实事求是地说,新版《全宋词》较之旧版的优胜之处,是唐、王两位先生共同努力的结果。“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学术工作需要这样真正的合作和切磋。学无止境,任何人也不可能到达真理的终点。以唐、王两位先生的学力和功力,在新版《全宋词》之后,不是又有孔凡礼先生从《诗渊》中辑补了若干首没有收入的宋词么?这里还需要再一次提到唐先生的严肃和虚心。在新版《全宋词》问世后,唐先生曾不止一次地在文章和谈话中提到王先生的贡献。“文革”以后,还几次向中华书局询问王先生身后家里有无困难,愿意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老辈风范,高情厚谊,确实令后学如我辈十分感动。

关于《全宋词》的署名也有过一段波折。原先约请王先生修订加工,当然不会考虑署名方式,可是当修订接近完成,王先生对提高质量所付出的劳动已不是任何意义上的编辑加工所能相比,再加上当时的政治形势属于“文武之道,一张一弛”中相对地“弛”的阶段。于是就有人提出王先生应当署名的意见。按照共产党人实事求是的原则,而且王仲闻又不是什么“右派分子”,所以灿然同志和调老经过反复考虑,以文学组的名义向唐先生和南师党委提出采用“唐圭璋编,王仲闻订补”的署名方式。唐先生以他一贯的虚心与宽厚欣然同意,听说南师有的同志不以为然,但唐先生既已表态,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然而时不多久,“文武之道”又弛而复张,文化部特意为此制定了一个什么条例,大约类似于后来的“公安六条”,明确规定有若干种人的名字不得见于我们社会主义出版物的作者栏内。这样,一位学者几十年的辛勤积累并在四年的艰苦劳动中所体现的成果,呜呼,就一笔抹得干干净净。我愿意借这个机会向中华书局诸执事提一个衷心的希望,王仲闻先生的署名当时既经商定,现在拨乱反正已近十年,以后如果重版《全宋词》,应该恢复这历史的真实。

最后还要提到一件无法弥补的憾事。王先生在订补《全宋词》的过程中,曾写下了大量宋词考据的笔记。调老这位内行的老编辑,曾一再非正式地鼓励他整理出来。大约经过一年时间,王先生利用晚上的业余时间,终于整理出了二十余万字的《读词识小》。内容全部是有关作家生平、作品真伪、作品归属、词牌、版本的考订,其谨严和精审,和以往任何一种高水平的词学考订专著相比都毫无逊色。当时调老指定我当责任编辑,我虽然无力承担这个责任,但按规定总得有这么一个人,非此即彼。好在大家心里默契,书是高质量的,总要出,不过在发稿单上签个名而已。我向调老建议,技术工作我可以做,学术质量我审查不了,最好请高人审读,哪怕只是估一下价。这个高人,最合适的是钱钟书先生。于是调老请冀勤同志专门走访了钱先生,钱先生在百忙中挤出时间,很快读完了全稿,让冀勤同志带口信回来说: “这是一部奇书,一定要快出版。”钱先生的评价不仅使王先生非常高兴,也使编辑部加快动作。我连稿子都没有通读,就拿起红笔边读边加工,满以为一遍读完,发稿工作也随之完成。殊不知事出意外,他在笔记中除了申述自己的意见外,还对当代的学者颇多讥评,即超出一般正常的学术批评之外的不够心平气和的语言。我理解他不能自已的心情,满腹文章而蹭蹬一世,眼见和他水平近似或与他相差甚远的都享名于学术界,他这位真正的“实力派”却依然在中华书局当一名“长期临时工”,牢骚溢于笔端也就是十分自然的了。然而,为学术界的团结计、为当时政治形势下王先生本人的利害计、也为我这个责任编辑的责任计,我都应当劝王先生删去这些话。在反复的劝喻之后,王先生同意删去,但向调老提出就请沈玉成执笔。大约调老考虑到由我来做可以更彻底一点,于是采取这一方式,不过其时已经到 1964年了。当我的加工工作完成,那个文化部条例业已下达。在《全宋词》上署名尚且不可,焉能出版专著?王先生本人的心情自不必说,我们也同样不好受。调老这位忠厚长者最后表示,稿子先放一放。意思很明白,想等风头过去、张而复弛的时候再出。谁想得到,当时的风力还不过是比青萍之末稍稍强一点,两年之后的大灾难才是真正的台风。

大约在1965年,王先生见出版无望,就以修改为名把稿子要了回去。这真是一个不可挽回的失着。如果稿子存在中华;“文革”虽乱,存稿、档案却侥幸全部未遭毁损。《读词识小》在1966年随着王先生出了中华书局大门,王先生被迫害致死,此稿就杳无踪影。“文革”后,中华书局曾不止一次向他的家属询问稿子的下落,却遍觅不得,看来是已经荡为烟云了。

这是词学研究领域中无可弥补的损失。王先生有校注词话、词集行世,但《全宋词》的修订却是其毕生学力和心血之所萃,而这部《读词识小》又是把他所经手的考订过程奉献于学术界。就我读后的印象而言,我要凭良心说,其材料的丰富、见解的深刻、结论的精确,在在都无愧于第一流的著作,无怪乎钱先生这样渊博的学者也要誉为“奇书”。听说“文革”中不乏这样的事,一位学者死了,遗稿不知下落,过些时候又赫然问世,不过署名却是另一个人。我倒真希望这部《读词识小》当时为一个雅贼挟之而去,今后不管用什么名义和形式发表,我都决不置一辞,因为让它留在人间总比归于天上要好。这种想法自然近于荒唐,不过却是我的真实心情。

王先生生前的健康情况很好,如果他今天还在世,虽然已过八十高龄,还应当是能做而且会愉快地去做不少事情的。几年前编纂《全宋诗》的倡议一经提出,我和毅中、璇琮二兄就一再想到王先生,慨叹再也找不到这样的学者了。中华书局因为我当时和王先生接近较多,所以要我写一点回忆。对王先生的学识,后学如我不足以窥其堂奥,不过就我所知道的这一鳞半爪,如果还不写出来,我会永远引为内疚。一位名声很大的学者去世,会有许多纪念文章,即使是只得过学者一封信的人也会谬托知己,去写什么某某先生对自己的教导之类。王仲闻先生一生落寞,谢世以后没有见到任何形式的纪念,因此写了这些话,聊当心祭,也许算不得是辞费的。

1986年5月于文学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