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erga Giovanni 意大利作家。1840年9月2日生于西西里卡塔尼亚,1922年1月27日卒于同地。毕业于卡塔尼亚大学法律系,但热衷于文学创作,发表了体现民族复兴运动精神的小说《烧炭党人》和《濒海湖》。

个人简介

维尔加生平(1840~1922)

1865年,维尔加从贫困落后的西西里到资本主义迅速发展的大都市佛罗伦萨、米兰,生活了10余年。他是真实主义文学流派的主将。他强调,作家应客观地观察生活,真实地、不加粉饰地在作品中予以再现,努力揭示人物与环境的关系,使作品具有科学文献价值和艺术审美价值。

其他作品

维尔加--小说

《奈达》,标志着维尔加从初期的偏重写爱情题材的浪漫主义走向了真实主义。《田野生活》、《乡村故事》,是维尔加短篇小说的力作。长篇小说《马拉沃里亚一家》、《堂杰苏阿多师傅》是维尔加的代表作。前者描叙一个世代打渔为生的渔民家庭的命运,形象地写出在资本主义金钱关系的冲击下,西西里劳动者倾家荡产,青年人被夺取灵魂,道德堕落,农村封建宗法关系分崩离析的图景。后者着意刻画贫苦农民出身,饱经辛酸后发迹为当地首富的杰苏阿多的形象。他希冀用金钱敲开上流社会的大门,但最终失去了全部财富和抗争能力,众叛亲离,含冤去世。小说以强大的艺术力量反映出意大利统一后,农村剧烈分化,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变成了赤裸裸的利害关系,“除掉金钱,没有别的上帝。”

以维尔加为代表的真实主义的功绩在于,打碎了民族复兴运动以后呈现的太平盛世的假象,揭示出在资本主义新秩序和旧的封建关系的双重桎梏下西西里社会的阴暗面。他的创作充满西西里的乡土气息,大量吸取西西里民间语言的语汇,文辞淳朴,生动,鲜明。作者擅长点染自然景色,以烘托人物心态和意境,使作品具有浓郁的抒情性。这种真实主义文学,对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意大利新现实主义文学、电影,都产生了很大影响。

短篇小说--《红发小孩》

他被人们称之为马尔贝罗,就是“红头发的”意思,因为他满脑袋都是火红色的;因为他长了一头红发,所以他肯定是个恶毒的坏孩子(传说出卖耶稣的犹大就长着红头发,所以意大利南部的人们非常讨厌红头发的人,所以“红发”和“邪恶”差不多一个意思)。肯定,长大后他准是个头号坏蛋。于是,整个红砂矿上的人都叫他马尔贝罗,就连他的母亲,总是听人家这样称呼他,也差不多忘了他受洗礼的名字。

她只能在每周六的晚上看见他,那时,他拿了向个索尔托(意大利货币)——一周赚到的工钱——回到家中。因为他是“红头发的”,所以总有被克扣几个索尔托的危险;于是,他的姐姐为了证实对他的怀疑的正确,就经常用谩骂和殴打的方式来迎接他。可是,矿坑的老板却来证明,这孩子没撒谎;他就这么点儿工钱,一个索尔托也没少;而且,凭良心说,就这点儿也是法外施仁;像他这么个东西,没人想把他放在身边,谁都会像躲开一条癞皮狗似的躲开他,他到了跟前儿,就得让他尝一尝皮靴的滋味。

的确,他长得很丑陋,脾气犟,性格粗暴,野蛮;每天中午,矿上其中的工人都坐在一起,喝着汤,闲聊,可他却自个儿蹲在一个旮旯里,把篮子往两腿中间一夹,咬着面包,就跟他长相类似的动物一个样儿;其余的人大声嘲笑他,或者向他扔石头,直到老板跑来踢他一脚,赶他去干活为止。拳打脚踢之下,他仍旧长得很结实,被人家当驴似的使唤,也不敢吭一声。他姐姐结婚了,不再来理会他,于是他穿得总是那么邋遢,被红砂弄得一身脏。可他却像蒲公英一样闻名,所有生活在蒙萨拉多和伽多瓦的人都认识他,甚至把他干活的矿坑叫做马尔贝罗矿坑,老板听了可是很不满意的。他们是出于善念才把他留在矿上的,同时也因为他的父亲弥修就死在这个矿坑里。

弥修是这么死的:有一个礼拜六,他留下来继续干他承包的一项工作。这个非常结实的支着坑顶的砂柱,已经留在那里很久了,现在却不需要它了。老板曾经和他大概估算了一下,这根砂柱约莫有二十五到四十担矿砂。可弥修挖了整整三天,还没有挖完,还得搭上星期一的半天功夫。这显然是件苦差事,除了弥修这种可怜的傻瓜,没有人会让老板占这么大便宜。就因为这,大家都叫他哑巴弥修;他是矿上专干一切重活儿的蠢驴。可他呢,别人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可怜的人,凭着双手能挣口饭吃就满足了,他才不去和别人吵闹,打架,闹矛盾呢。可这一切欺凌却好像都落在马尔贝罗头上似的,虽然小小年纪却常常做出一副凶巴巴的鬼脸,眼睛里射出一股子凶光,弄得大家都对他说:“滚蛋!你不可能死在床上,跟你爹一个样。”

可是,就连他的父亲,脾气那么好的一个人,也没有死在床上。瘸腿的摩摩大伯曾经说过,就算是给他二十个金币,他也不愿意碰那个砂柱一下,太危险了。可反过来说,在矿坑里什么不危险啊,你要是想停下来考虑考虑你面临的危险,那你最好还是走人,别干这行了,还是当个律师吧。

于是,在这个晚祷的钟声已经响过很久的周六晚上,弥修仍旧在挖这个砂柱;他的同事已经点着了烟斗,准备回家,走之前,还对他说,要是他喜欢,就替老板卖命吧;也还劝他小心点儿,别跟耗子似的被夹住。对于这种嘲弄他早就听惯了,一点也不往心里去,只是高举着铁锹,“嘿唷!”“嘿唷!”地挖着,可是他心里在想:“这一锹用来买面包!这一锹用来买酒!这一锹用来给南茜埃塔买新大衣!”就这样,他在一个劲儿地计算着如何来花这笔挣来的钱。

矿坑外,是个大晴天,月朗星稀;矿坑里,挂灯冒着烟,摇晃得像颗彗星。那个被铁锹挖空了的巨大的砂柱,突然间扭曲着弯下了腰,似乎是肚子疼了,正在叫着:“哎哟,老天!哎哟!”马尔贝罗一个劲儿地把杂土清理开,并且把空口袋,酒瓶子和鹤嘴锄放在安全的地方。他的父亲——他是那么怜爱这个可怜的小东西!——经常会说“闪开!”或者“小心!小心!”留神头顶上有没有小石子或粗砂掉下来!“可是他突然不再说话了,正转过身去把工具放进篮子里的马尔贝罗,听到了一个沉闷的声音,就像猛然间砂堆整个压下来一样;矿坑里一片黑暗。

晚上,人们急匆匆地跑去寻找指挥矿坑工作的工程师,当时他正在戏院里,可他无论如何也不想放弃他那个正厅的座位,即使用王位来换他也不答应,因为他正在看戏的劲头上。罗西在表演哈姆雷特;况且还有如此显赫的一群的观众呢。蒙萨拉多所有的贫穷妇女们,都聚集在戏院外,在为桑塔大婶的不幸而顿足捶胸,尖声呼号。只有桑塔大婶自己,孤独地站在那儿,一言不发,牙齿打颤,似乎是站在腊月寒冷的深夜一般。当工程师被人们告知,说这件惨祸在发生在四个小时以前的,他就问他们,四个小时都过去了,再来找他还有什么意义?尽管这样,他最后还是带上梯子、火把,跟着去了;这又耗费了两个小时,一共六个小时了。因此,瘸腿大伯说,至少得用一个星期的时间,才能把矿坑里面塌下来的东西全部清出去。

算一算,四十担矿砂啊!塌下来的小山似的矿砂,很是干净,被熔岩烧得细细的,要是加上两倍的石灰,甚至能用手捏成团。用大车来装运的话,差不多得几个星期。这就是哑巴弥修干的活儿!

工程师回戏院去看奥菲丽亚的葬礼了;矿工们也都耸耸肩,挨个儿地往家走。在他们争论中,没有人注意到一个孩子的声音,这声音完不像是人类发出的,它疯狂地喊着“他挖出来!从这里挖,快,要快!”——“哈!”那个瘸腿大伯说,“马尔贝罗!马尔贝罗,你从哪儿蹦出来的?要不是你是“红头发的”,你也活不了啦!活不了,孩子!”别的人都笑起来;有人说他有魔鬼在保护着他,还有人说他和猫一样有九条命。马尔贝罗不说话,也没有哭泣。他跑进坑洞里,用手指挖那堆矿砂,所以没有人知道他跑哪儿去了;后来人们拿着灯走过来,才找到了他。他的脸已经完全变了样,眼睛没有一丝神采,嘴角上全是唾沫,大家看了都很害怕。他的指甲几乎掉了,在指尖上挂着,鲜血直流。人们想把他拉走,于是一个可怕的情景发生了:他的手已经不能用来抓挠了,于是他就像疯狗一样用牙撕咬;人们只好揪住他的头发,硬是把他拉了出来,以免他死在里面。

可是,没过几天,他重又回到矿上了;是他的母亲拉着他的手,抽抽噎噎着把他送来的。能有什么办法,不能等着天上掉馅饼啊。而且他们已经不能把他从那个矿坑里赶开了。他像疯了似地挖着矿砂,似乎他每挖掉一篮,他父亲的胸口上就能减轻一篮似的。他抡着铁锹干活,有时候,会突然停住,铁锹高举,面目狰狞,眼露凶光,可能是正在倾听他所熟悉的魔鬼从坍塌的砂山那头在他耳际的低语吧。这段时间,他变得更内向,更阴狠;他甚至不肯吃东西,总把面包丢给狗吃,似乎那些都不是美味的食物。只有狗喜欢他,因为狗只喜欢给它们食物的人。可是那只灰驴,可怜的家伙,身子瘦弱而且还驼背,却成了马尔贝罗发泄全部愤怒的对像;他用铁锹把儿残忍地抽打它,嘴里嘟囔着:“趁早死吧你!”

父亲死后,他似乎是被魔鬼附体了;他像只鼻穿铁环的凶狠的公牛二样疯狂地干活。他努力使自己变坏,因为他懂得自己是“红头发的”;假如发生了事故,假如一个矿工丢了铁锨,或者一头毛驴折了腿,一段坑道坍塌了,人们总知道是他干的好事。可他呢,他总是默默地忍受着这些虐待,就像那只在鞭打下弓起了背的驴子,打完了也就完了。然而,对其他孩子,他却是非常地残忍。他好像要把自以为是对他和对父亲的全部的欺压,都要报复在比他弱小的人身上。在回想父亲所遭受的每一次的侮辱和欺凌,以及其他人眼看着他惨死的情景时,他一定有种奇特的快意。在独处时,他就自言自语道: “他们就这么对待我!父亲被他们称作‘哑巴’,就是因为他不像我那样对付他们!”有一次,老板从他身边经过,这孩子在他背后狞笑,说:“他干的好事,就为了三十五担矿砂!”另外一次,在那瘸腿大伯背后,他说:“他也有份!他那天晚上,还在笑呢!我听见了!”

可能是出于极端的愤恨,他才主动地靠近那个可怜的孩子。这个倒霉蛋从桥上跌下来,伤了大腿,没法再做砖匠的帮工;马尔贝罗回到矿上不久,他就到来这儿干活了。这个可怜的家伙肩上背着一篮矿砂,走起路来左右摇晃,看起来就像是在跳塔伦特拉舞;所有矿坑里的人都嘲笑他,并给他起了个外号叫“青蛙”。虽然他是只青蛙,可他在地下矿坑里干活,却能吃饱饭;马尔贝罗甚至把自己的食物分一点给他。有人说,马尔贝罗因为可以虐待他而自感得意。

事实上,他确是用了各种方法来虐待他。有时,他会毫无缘由毫无怜悯地打他;如果“青蛙”不还手,他就打得更狠更凶,说:“嘿,你这个木头人!你这个木头人!如果你没有胆量还手,等我不讨厌你的时候,你让别人来打你的脸,你觉得如何?”

如果“青蛙”正在擦鼻子里和嘴里流出来的血,他就说:“有人把你打伤了,你才能学会打别人!”——他赶着一头驮矿砂的驴,走在从坑道通向地面的斜坡上;他看见驴子因为驮的东西太重了,而用蹄子扒着地面,身体由于重负而蜷了起来,口中喘着粗气,两眼发白,他就用铁锹把儿残忍地抽打它的脚骨和突出的肋骨,发出嘭嘭的声音。有时候,驴子在抽打下蜷缩了身体,用尽全身力气,也不能再往前迈一步,只能屈膝倒地。有一只驴子栽倒了很多回,腿上有两处的皮都磨没了。于是马尔贝罗对青蛙说:“之所以驴子会挨打,是因为它不会还手;要是它打得过咱们,它早把咱们踩在蹄子底下,把咱们的皮都撕掉了。”

或者说:“你要是打的话,就得尽量打得重些;挨打的人就会知道你比他强,你也就可以少受些欺负。”

在用铁锹或者鹤嘴锄干活时,仿佛他跟矿砂有仇似的,干得很疯,他咬着牙去挖去掘,每动一锹就嘿唷一声,跟他父亲一个样。“矿砂可不是好东西,”他低声对青蛙说,“它跟别的东西一个样,你比它弱,它就欺负你;你比它强,或者和几十人一起对付它,就像那个瘸子干的,你就能打败它,我父亲总能打败它;除了矿砂他没打败过别的东西,所以大家都叫他哑巴;矿砂在他没留神的时候逮住了他,吞没了他,因为它终究还是比他强大。”

每当“青蛙”因为干一件重活,而累得像个女孩子似地抽泣时,马尔贝罗就捅他后背一下,喊着:“哭什么哭,你这没用的东西!”如果“青蛙”依旧哭个不停,马尔贝罗就会过来帮他,略带骄傲地说: ‘来,我来干吧!我比你强。”他有时会把自己的半个葱头给他吃,自己却啃着干面包:他耸耸肩,说:“早就习惯啦!”

他早就习惯一切啦。他习惯了头上挨揍,身子挨踢,习惯了挨鹤嘴锄把儿或马肚带的抽打;他也习惯了被所有人侮辱欺凌,习惯了连干了十四个小时的苦活后,就在石头上睡觉,手臂和背脊像断了一样;甚至他连挨饿都习惯了,因为矿坑的老板常惩罚他,不给他面包吃,不给他热汤喝。他常常说,老板虽然经常断他吃的口粮,可虐待的口粮却从来没断过。可是,他从不抱怨,他只是趁人不备用诡计来报复。这些诡计使人以为他真地被魔鬼安上了尾巴,使之成了魔鬼的同谋。因此,他总是受到责罚,即使在他没有过错的时候;因为就算他这回没过错,可他下回还是会犯的;他从不辩解;辩解也没用!“青蛙”有时候被吓坏了,哭着求他把事实说清楚,替自己辩解一番,可是他却说“管用吗?我是红头发的!”——没人能说清,他所以总是低头弯腰,是因为目空一切的骄傲,还是由于胆小的卑屈;甚至没人能说清,究竟是凶狠还是懦弱造成了他的性情;惟一肯定的,是他对母亲也很冷淡,于是,她也冷漠地对待他。

每个周六的傍晚,他都穿着破烂的衣服,丑陋的全是雀斑的小脸沾满红矿砂,回到家里;一到家,如果他就是以这副模样出现在门口,他的姐姐就会抓起扫帚圪塔打他;要不然,如果她男人看见这么个东西竟是他的小舅子,准会被吓跑的。母亲总去邻居家闲聊解闷,他只好像条病了的狗似的,蜷在麻袋上睡懒觉。因此,周日的时候,这里的孩子们都穿着洁净的衬衣去做弥撒,或是在院子里玩,而他却好像没什么可玩的,只是在花园或橄榄林的小路上来回溜达,寻摸着那些从未伤害过他的蜥蝎,用石头砸死它们;或者就在仙人掌的篱笆中间胡闹。事实上,他是没有兴趣跟那些孩子一起作愚蠢的游戏的。

有了这么个坏脾气的儿子,弥修的遗孀心里十分失望。不论谁都这样数落他,他也确实退化成了一条总在逃避所有人的拳脚和手里的石头的狗,如今,不论看见谁,都会夹着巴溜走;因而也就变得像狼一样,贪婪,无癞,和凶残了。可是在砂矿坑洞里,尽管他半裸着身子,既丑陋又破落,大家却不嘲笑他。似乎他天生就是干这种活儿的,就连他头发的红色和一见日光就眯缝起来的狡猾的眼睛,也是这样的。矿上的驴子也是如此,它们在坑洞中年复一年地干活,从不到外面去。做地下工作,得从垂直的竖井下去;驴子被人用绳子送进坑洞,并在里面度完它的余生。它们都是些老驴子,没错,是准备送到海滩上处死的,所以只花十二三个里拉就买了来;用它们来干这种地底下的活儿还算好用。当然,马尔贝罗要比它们值钱;他要在周从矿坑里出来的,因为他有手可以抓着绳子爬上来,他得把一周的工钱交给母亲。事实上,他宁愿像“青蛙”一样,给砖匠做个帮工,蓝天下,在高耸的大桥上边干活,边唱歌儿,脊背被阳光晒得暖暖的;要不就当个车夫。就跟那个到矿上来拉矿砂的邻居洁士巴一样,嘴里咬个烟斗,坐在车辕上迷迷登登地摇晃着,来往于乡间美丽的道路之上;或者,更好些,他想当个农夫,一辈子劳作于田野里绿色的庄稼中间,或在阴凉的大树下过活,背靠蔚蓝的大海,头顶鸟儿的歌唱。

可是,这件工作是他父亲的职业,他生来就得干这个职业。一想到这些,他就把那根压死了父亲的砂柱指给“青蛙”看。现在这根柱子还在出产烧炼过的细矿砂,被那个叨着烟斗,坐在车辕上摇晃的车夫装运走。他说,他们把矿砂挖完的时候,就能找到父亲的尸体,还穿着那条不错的柳条布裤子,跟新的一样。“青蛙”有点害怕,他却一点都不怕。他告诉他,小时候他就经常在这儿,常常看见这口通到地底下的黑井;父亲总是拉着他的手带他去到里面;他会伸开双臂,一会儿指向东,一会儿指向西,解说这个迷宫般的杂乱无章的地下坑道,怎样向四面八方扩散,一直伸展到远处熔岩流过的那片黑色荒芜的土地,那里布满了裸露着的灰褐色的凝固火山岩,夹杂生长着一些枯萎的金雀枝树丛。他还说,矿坑吞没了太多的人,有人是被压死的,有人迷失在黑暗中,那些迷失的人成年累月地走着直到现在还在走着,寻找他们进来的那个入口;他们的孩子白费力气地搜寻,白费力气地大声呼喊,他们是听不见的。

有一天,他们在干活的时候,发现了弥修的一只鞋。这个孩子打颤得厉害,人们不得不像吊一头快死的驴子一样,把他用绳子吊到了地面上。虽然老矿工们都确定,弥修修肯定是在这儿被塌下来的柱子压死的,可他们找不到他那条八成新的裤子,或者是他的尸体。一个初来乍到的矿工好奇地说,矿砂这玩意儿可真够调皮的,它肯定是把“哑巴”的双脚狠狠地甩在这边,把他的鞋甩在了那边。

找到那只鞋后,马尔贝罗害怕极了,绝不再用铁锹挖一下,因为他怕看见他父亲赤裸的脚出现在砂堆里。于是,大家就用铁锹把儿打他的头,他跑到另一截儿坑洞的去干活,坚决不回到原来的地方。人们在两三天之后,真地找弥修的尸体,脸朝下趴着,裤子还穿在身上。摩摩大伯觉得,他肯定是过了很长时间才死的,因为砂柱弯曲着压在他身上,把他活活地埋在了当中,现在都能看出,“哑巴”为了能逃出来,是如何本能地挖掘矿砂的,因为他的指甲都裂开了,手指也抓破了。“跟他儿子马尔贝罗完全一样!”瘸腿的摩摩大伯一个劲儿地说,“他在里头挖,他儿子在外面挖。"然而他们什么都没告诉那个孩子,他们知道他心胸狭窄且报复心很强。

车夫就像拉走矿砂或者死了的驴子一样,把尸体拉走了,不过这回,除了尸体的臭气外,这个尸体还是个“受过洗礼的血肉之躯”。死者的遗孀把衬衣和裤子改小了给马尔贝罗穿。这是他第一次穿几乎全新的衣服。因为那双鞋不能改小,姐姐的男人又不要死人的东西,所以暂时收了起来,留给他长大后再穿。抚摩着身上八成新的柳条布裤子,马尔贝罗觉得这裤子又滑又软,像父亲的手。这双手虽然又粗又红,却能常常抚摩着自己儿子的头发。他把那双鞋挂在同时挂着麻袋的钉子上,好像它是教皇的拖鞋似的。一到周日,他就把它取下来,擦亮了,试着穿一穿;然后把它们并排放在地板上,坐下来对着它想个把小时的事情。他把胳膊支在膝盖上,双手托着腮帮,至于他古

怪的小脑袋里想的是什么东西,只有天知道了。

马尔贝罗,确实有一些古怪的想法!自从他从别人那里领回了父亲的铁锹和鹤嘴锄,尽管对他来说是沉了些,可他却一直使用着。有人问他是否愿意卖掉这两样东西,他们肯出新东西的价钱。可他却回答:“不!”父亲用双手把木把儿用得这么光滑,而他是不可能把新的用得比这更光滑的,就算用上一百年,甚至再多一百年,也不能。

这时候,那头灰驴因为积劳成疾和上了年岁死掉了,车夫装着它,抛在了远远的“希亚拉”——灰褐色熔岩凝结而成的不毛之地。“这就是他们的为人,”马尔贝罗嘟囔着:“没用了的东西,都会被他们抛到远处的。”“青蛙”和他一起去看躺在熔岩裂缝深处的灰驴的尸体,即使“青蛙”很不想去;马尔贝罗告诉他说,你得面对这世界上所有的东西,不管是好是歹。他站在那儿,以一个流浪儿的好奇心,贪婪地看着从邻近各村跑来的狗,抢夺灰驴的腐肉。他们俩来到的时候,那些狗都逃开了,它们在裂口的那一边贪婪地绕着圈子走,不停地叫唤着,红发小孩却不让“青蛙”抛石头赶开它们。

“那条黑色的母狗你看见了么?”他说,“它一点也不怕你的石头。它不怕,是因为它比别的狗更饥饿,你注意它的肋骨了么?”现在,灰驴不再受苦了。它只是纹丝不动地躺在那儿,伸直了四肢,任凭那些狗趴在身上大吃特吃,把它的眼睛挖出来,把它的皮肉撕掉,把它的骨头露出来;它不再因为这些牙齿撕扯它的脏腑,而弓起背脊,就像过去人家要求它竭力走上陡峭的坑道,用鹤嘴锄把儿打它时的模样。事实如此!哎,灰驴的背上挨了多少木棍、鞭子的抽打啊,当它在重负下喘不过气的时候,它会把自己的的大眼睛转过来望着打它的人,仿佛在说:“

别打啦!别打啦!”可现在呢,这些狗可以任意咬它的眼珠;它的嘴被撕得粉碎,只剩了牙齿,今后它对背脊上的一切,它只能报以露齿狞笑了。像它这样的,还不如不生下来的好。

峡谷由岩浆凝固而成,荒凉而又荒芜地伸向远方,一望无际。它忽地升高,忽地沉落,升起的地方像山峰,沉浇的地方像深渊,皱纹般黑黑的一片。地面上你什么也听不见,没有一只蚱蜢的低吟,没有一只小鸟的呜叫,就连地底下人们干活时的铁锹声也听不到。马尔贝罗反复地唠叨着人们在这块地下面,挖了许多四通八达的坑道,有的通向山峰,有的通向峡谷;于是,有一次一个黑发的矿工走了进去,出来时头发已经全白了;又有一个矿工,他在地下时火把灭了,呼救也没用,没人能听见。这个孩子说,只有他自个儿能听见自个儿的呼喊。想到这里,尽管他的心比凝固的熔岩还要坚硬,也禁不住颤抖起来。“老板常派我去地下很远的地方,别人都不敢去,可我是‘红头发的’,即使回不来,也没有人找我。”

即便如此,即便是“希亚拉’’的上空,在夏天夜晚,星星也在闪闪发光,四周的土地还是像平常一样黢黑。漫长的一天的工作后,马尔贝罗疲惫不堪,仰卧在麻袋上,看着宁静而深邃的夜空里的星光;大海月光下翻动着,波光粼粼,田野也朦朦胧胧地显现着,于是看起来这岩地越发赤裸而荒凉,由于这个原因,他痛恨月夜。“对于在地底下过日子的我们,”马尔贝罗暗想,“不论何时何地都应该是黑暗的,无尽黑暗。”在凝固的熔岩上空,有只猫头鹰在盘旋着,呜叫着,他又想:“就连猫头鹰都闻到了地底下的死人的气息,因为吃不到嘴而着急。”

“青蛙”害怕猫头鹰和蝙蝠;红发小孩斥责他,说,不论谁注定要孤独地生活,就不应该有什么东西值得害怕;瞧那头灰驴,它连撕咬它皮肉的狗都不害怕,它的身体已经感觉不到被吞食的痛苦了。“过去你习惯于像猫一样趴在房顶上工作,”他对他说,“可现在不一样,现在你得像耗子似的在地底下生活。你用不着怕耗子,也用不着怕蝙蝠;蝙蝠只不过是长翅膀的老耗子罢了,耗子喜欢住在有死人的地方。”

可是,“青蛙”却很喜欢给他讲天上的星星在做什么事情;他告诉他,那上面就是天堂,那些心地善良和不给父母添烦的人死后就可以去那儿。“谁告诉你的?”马尔贝罗问,“青蛙”说,是母亲告诉他的。

马尔贝罗挠挠脑袋,狡黠地一微,做出了一副无所不知的孩子气的鬼脸。“你妈妈告诉你这些,是因为你应当穿裙子,而不该穿裤子。"

他想了想,又说:

“我爸爸是个好人,就算人家叫他哑巴,他也从不伤害别人。可是你看,他就躺在那下面。他们还发现了他的工具,鞋和我穿的这条裤子。”

一段时间过后,很久前身体就不舒服的“青蛙”,病倒了。于是,他们在那天的傍晚,把他放在驴背上,驮出了矿坑,他发着高烧,躺在篮子里,颤抖得像只湿透的小鸡。一个矿工断言,这个孩子干这行是熬不住的;除非你天生就是干这行的,否则你在矿上干活肯定撑不住。听了这句话,马尔贝罗觉得很自豪,因为他天生就是干这个的,他总是那么地身强体壮。很久以来,他一直在帮助“青蛙”,逗他开心,或者大声斥责他,用拳头打他。可是有一回,他打了“青蛙”后背一拳,“青蛙”就吐了一大口血。马尔贝罗慌了,在他嘴里鼻子里认真察看,寻找被打坏的地方。他发誓说,他没想到轻轻一拳,竞能把他伤成这样。为了使他相信,他拿着一块石头狠狠地敲打自己的胸膛和后背。在场的一个工人又在他背心上踢了一脚,踢得像打鼓一样响,马尔贝罗却纹丝不动。那个工人走后,他才说:“看见了吗?我一点伤都没有!我打你比他打我轻多了,我敢肯定。可“青蛙”却不见好转,每天仍旧是发烧,吐血。于是马尔贝罗从自己每周的工资中偷偷留下几个钱,买酒买热汤给他喝;还把自己的八成新的裤子给了他,这样能使他暖和些。然而,“青蛙"还是咳嗽,每次咳嗽都像要窒息死掉一样;到了傍晚,高烧也不退去;为他把麻袋、稻草盖上,把他挪到用树枝生的火堆前,也不管用。马尔贝罗向前弯着身子,双手支在膝上,一声不响一动不动地站着,两眼凝望着他,好像要替他画像似的;他听见他模糊的呻吟,看着他消瘦的脸和呆滞的目光,就跟那头在重负下喘着粗气的灰驴,精疲力竭地爬上坑道的情景,一个模样,他对病人嘟哝着:“你最好还是快点了结了吧!与其这样受苦,还不如死了的好!”老板说,马尔贝罗完全有可能打碎那个孩子的脑袋,最好他们得小心看着他。

终于有个星期一,“青蛙”没到矿上来。老板松了口气,因为按照“青蛙”当时的状况,他只会添麻烦而没什么用处;到了周六,马尔贝罗打听到他的住所,去看望他。可怜的“青蛙”几乎不行了,他母亲绝望地哭着,就跟她儿子每周都能为她赚十个里拉似的。

马尔贝罗对于这一点,是根本不能理解的,他问“青蛙”,既然他两个月以来挣的钱还不够他吃的,为什么他母亲还要这么悲伤呢?可怜的“青蛙”却没有回答,他似乎是在数天花板上的椽子。于是红发小孩搜肠刮肚,最后得出了结论:之所以“青蛙”的母亲哭得这么伤心,是因为她儿子体弱多病;她得照顾他,就像照顾一个从未断奶的小孩似的。不像他,身强体壮,而且还是“红头发的”自己的母亲绝不会为他哭泣的,因为她从来不怕失去他。

没过多久,有人在矿上说,“青蛙”死了。马尔贝罗想,如今,猫头鹰在晚上也会为他啼叫了。他又跑到从前经常和“青蛙”一起去的裂口那儿,去看灰驴的骨骸。现在,灰驴只剩下一些零零散散的白骨了;将来“青蛙”也会如此,他的母亲也会擦干自己的眼泪。因为弥修死后,马尔贝罗的母亲也擦干了眼泪,她现在甚至已经再嫁,住到希法里去了;他姐姐也已结婚,老家的房子已经上锁了。从现在起,他要是再挨打,家里的人就再也不用管了;他自己也不在意。有一天他走上了灰驴或“青蛙”的那条路,他就再也感觉不到什么了。

大约此时,有一个新人来到矿上工作;没有人曾经见过他,他也总是尽量躲开别人。矿工们议论纷纷,都说他是从牢狱里逃出来的,如果他再被抓住,就会再被关起来,被关上很多年。通过这个机会,马尔贝罗明白了,监狱,就是把像他这样的蟊贼和流氓监禁起来的地方。

从此,他对这个坐过牢又越了狱的逃犯,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好奇心。可是才过了几个星期,这个逃犯就爽快地说,他厌烦了这种鼹鼠的生活,他宁肯在监牢里呆上一辈子;两者一对比,牢狱简直就是天堂了;他愿意自己走回牢狱去。“可是为什么没有在矿坑工作的人自己跑到牢狱里呢?”马尔贝罗问。

“因为他们不像你这样‘红头发的’,”那个瘸子说,“别着急,你会去那儿的,你这辈子会在那儿终结的。”

不过,马尔贝罗却和他父亲一样,是在矿坑里结束生命,只是方式不同而已。这时,大家正要去探测一条坑道,他们相信,这条坑道是和左面山谷的一个大竖坑相通的,果真如此的话,就能把矿砂运出矿外的工作减轻一半。倘若不是,去的人就会有危险,可能会迷路,再也找不到回来的路。因此,有家室的人没有愿意冒这个险的;就算把全世界的钱都拿来,也不可能有人愿意让亲人去做这种九死一生的事。

可马尔贝罗就算用命换来了全世界的钱,他也没有亲人来领受。母亲已经再嫁,去了希法里,姐姐也结婚了。家里的门上了锁。除了他父亲的一双鞋,被挂在钉子上,他别无长物。因此,他总是被派去做最危险的工作,而所有事关生死的冒险,也总是由他来尝试。他自己都不在乎自己,当然别人也就不在乎他了。他在被派去探测那条坑道时,想起了那个很多年前在坑道里迷失了的矿工,现在他还在黑暗中不停地走着,呼救着,却没人能听到。不过他没说什么。说了又怎样?他带着父亲的工具,铁锹、鹤嘴锄,提灯,一袋子面包,一小瓶酒,出发了。从此,他就再没回来。

于是,人们连马尔贝罗的尸体都没找到;当矿坑里的孩子们一边工作一边谈论他的时候,总是把声音压低了,谁知道他那头火红的头发,那双邪恶的眼睛,会不会突然出来在面前。